三城记

作者：Mandy Shen

        过去两年的生活可以算得上是三城记，父母的家在广州，我自己的学校在纽约，而我的老公则在东京。几乎两个月就要飞一次亚洲，一年中有空的时间不外乎办理签证、收拾行李和倒时差。旅程早已从期待变成累赘，但是我深深地意识到我是幸运的，这些城市总是那么鲜活着，我愿意为她们奔波着，用女人来形容这几座城市就再贴切不过了。

        广州好比那个青葱的小丫头，身体开始婀娜多姿起来，她对自己身体的成长好奇得不知所措，有着高昂的胸部，也有着从不好好梳理的头发，她会做些傻事让男人心疼，但最后都会得到男人们的原谅，因为她有梦想，她还有可以被勇士们征服的处女地。纽约，则是一个二十七八的女人，她性感，她会拉着你去夜店里嗨，也可以让人两眼一亮地挽着你的手去听爵士乐，但不经意之间，你会看到她脖子背后的刺青玫瑰，不知道那是一段往事还是只是一个调皮少女的无心之作。你知道这是一场邂逅，却暂时放纵自己的沉迷。而东京，那则是一个三十多岁温雅的女人，在她轻轻的脚步与专注的侧听中，你可以感受到她母性的温暖，而当你细细回想，却又能看到她温柔后的专业；对，她既是以一种职业的精神，也是用心来营造这个氛围。

        或者我这么说这几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略显轻浮，也许你们接触到的三城不是这样的——羊城明明有着两千两百年的历史，曾是三朝十主的古都，清朝十三行的霸气与现在在世界上的经济地位怎能被我这个不懂事的人戏称为小丫头呢？纽约明明是世界金融的动脉，她象征着机会、平等和包容，自由女神象征着美国梦，到了我的嘴里怎么成了个放纵的女人？东京，一个让中国人感情复杂的地方，她的罪恶与赎罪和不赎罪、她的一丝不苟与精神变态、她的漫画创新与工作古板，不管如何她也不止是一个有心计的阿姨。

        我并不是一个城市比较家，能带来的触觉只是一个成长于广州，求学于纽约，而生活于东京的管中窥豹而已。答应杂志写稿很久，真正让我起笔的原因是看了上一期写广州上下九的文章，那里也有着我与好友觅食的欢乐记忆，以前我就是那个会依赖老广州、会逛西关的新广州人。可惜上下九从我读小学的90年代末期涌进的中产阶级穿的佐丹奴，到现在的无派货，从前几年我热情招呼从杭州或者香港的朋友来上下九，钻着小巷吃小吃，到现在大家木然而又统一地选择在珠江新城吃饭，这么算来，我确实也有三年没有去上下九了。而东京的银座仍然闪闪发光，银座的标准依旧是东京商业的标准，它仍然散发着老牌子的魅力，国际品牌或者在东京崭露头角的新角色则迫不及待地要在银座争取一席之地。当然，银座与银座的老牌子并不是免费的，根据一个做过百货市场研究的朋友说，在银座开店并不一定赚钱，甚至一直在亏钱。这些百货店坚持用老牌的服务标准，几乎每家店都有为顾客按电梯的专人，而一层一层包装精美得让人不忍心拆开的商品与接近90度的鞠躬更是在日本随处可以享用的服务。仔细一想，她的一切完美都是精心设计的，有些是为了商业利益，有的则是政府倾力而为，而有的则是日本人为了维护自己的荣耀和尊严。

        我个人觉得最有意思的日本的火车系统，本科的时候在课室里面读了很多日本邮局和火车系统是否应该私立化的文章，但那个时候的讨论只停留在纸上。而到了东京准备出游的时候，才发现已被私立化的铁路系统为了盈利，推出了各种旅游套餐, 从可以让游客在关东走透透的火车票到青春十八行——此套餐推出之初是为了吸引年轻人利用火车出游，但现在已被推广到所有的顾客，只要在学生放假的期间出游，就能享受很大的折扣。这些旅游攻略早已被国内外游客攻陷，大家都有一套自己的省钱又好玩的办法。日本的官方旅游网站基本上都有英语、简体中文和繁体中文，甚至还有英语和中文的专线让大家在线咨询，因此在日本旅游绝对是简单的。甚至到了景点再做功课也行，这些铁路公司和当地政府已经帮你规划好了详细的旅游路线，从哪里走在哪里停下来吃个当地的美食，再到哪里泡一个美美的温泉，就像有了自己的私人旅游师一样贴心方便。唯一让人发愁的就是太多景点了，比如说我去两天一夜的日光之游，似乎就有上五十个景点等着我，而每个景点在画册上面都那么吸引人，从牧场到瀑布到寺庙，叫人如何割舍。其实去了之后发现大部分景点也不过尔尔，这样的风景在中国到处都是。而传说中的土产也就是一块换了个形状的甜糕（比如说在东京塔前面是一块东京塔形状的巧克力，而日观则是一个猴子的巧克力）。这些景观不能说是让人失望，但是绝对和日本政府与商业扯着嗓子和你炫耀的光鲜有一些落差。就像一个傲气的小公主，其实长相并不甜美，但是由于家里人一直宠着，似乎她的傲气也增了几成媚色，让慕名而来的人虽然失望，但是因为大家一致地说好，再加上精心的修饰，倒也不全落空。也许日本人因为资源贫乏真心觉得这是一块宝地，也许只是为了促进旅游，总之因为政府与商业的力量，似乎全世界都觉得日本不但有繁荣的都市，还有美丽的自然景观，而且这些都是世界一等一的好。相比之下，美国的东海岸也有美丽的樱花，费城纽约都有樱花节，春天的时候我常与朋友们绕着曼哈顿骑单车，左边是樱花右边是哈德森河，好不自在。但是樱花似乎早已是日本的专属物，樱花节也是日派作风，日本人从东洋也要飞到纽约敲鼓饮茶，表演给纽约人看。似乎这边的美景，也因日本才更有文化底蕴了。

        不说别的景区，我最佩服的是自己住的东京文京区的政府介绍。因为办理材料的缘故，我第一次来到区政府，才发现可以在此免费登上23楼的观景台，300度欣赏东京景色。在观景台上有很多关于我们这个区的介绍，比如说用水彩笔画的小册子挑出了文京区的一百家老店、明智时期的soba、大正时期的甜点、平成的烤肉，如梦如幻的册子里面让我恍然大悟——原来那家天天走过的不打眼的小店竟然有一百年历史了呀，可惜它不见生客，一定要朋友介绍来的客人才肯接待呢。除了饭店，还有专门的小册子标出区内曾经的文人骚客的住址与他们平时学习上班的线路图。如果把时光平移，我和樋口一叶（5000日圆面额纸币上的肖像）也算是大半个邻居，她曾在我家对面的那条街求学，她沿着我去图书馆的路典当自己家中不多的物品，走着我去小巨蛋逛街的路子在中岛歌子开设的萩舍求学。

        就这样，在家附近走的时候我时常眯着眼睛想象着江户后期的人们匆匆地走着街上的感觉，就算我忘了一百年前这儿究竟是哪里，随处可见的地图和其历史介绍马上又带我进入天马行空的想象，这真是最好的乡土地理呀。

        日本街头的神社和寺庙特别多，第一次去白山神社的时候我就感受到了这里特殊的魅力，但其实它和所有神社一样，种着灿烂的樱花树，养着十几只日本短尾猫，而它和中国有着深远的渊源——那里立着一个石碑，是关于孙中山的，一名日本人回忆到：崎智雄先生微笑着说：“我父亲龙介曾陪同孙文先生躲避侦探。一天傍晚，侦探进了我家的大门，我祖父滔天叫龙介和孙文先生从后门走出，到附近躲一躲。他们两人在街上绕了一阵，最后到白山神社里休息。夜深了，突然看到天空一颗彗星光芒四射。孙文见此情景，高兴地握着龙介的手说：‘革命一定成功！’”。我在广州的家就在中山大学里面，因此看到春日町旁边的神社和孙中山有着这样一段历史，我顿时觉得这里更加亲切了。在发展迅速的广州，我也希望有人把时光折叠，做成一个小册子，让我们能够追随小区的历史。

        日本人确实是从心底里希望你能喜欢上他们与他们的国家呢。最让人感动的是有一次我和我老公从超市买了很多东西回家，他还拿着一个可折叠的榻榻米，往山上走挺费力的。一个东京大妈骑着单车从我们身边经过，她停下来夺过我老公手中的购物袋，放进自己的车篮子里，我们在吃惊的霎那之后才明白她用日语表达的意思——你的东西太多了，让我来帮你拿一些吧。我们两个年轻人哪好意思要一个能做奶奶年纪的陌生人帮我们拿东西呢！

        我们俩爱去当地的羽毛球馆打球，我最期待的是看到馆里面的志愿者Komoli老师，一位样子六十出头的阿姨。她会照顾新手，每次都会带着我们打一会儿教练球。有一次和我老公做拍档的女生没接到球后又忘了捡球还给我们，Komoli老师用日语说你作为日本人……后面我听不懂了，但是我猜，她是说，你作为日本人怎么能这么不礼貌呢，快点捡球啊。我才意识到原来他们也会积极地维护着自己的正面形象哟。

        还有很多细节，门卫的一句你辛苦了、面店里备好的头发夹子以免女性顾客吃面的时候弄脏头发、图书馆的毛毯、上厕所时放的音乐……这些细节就那么随随便便不打眼地在那里，于人方便，但是如果不是用心去感受游客的需要，是做不到的。如果说海底捞把用心感受顾客做到了他们的商业计划里，那日本则把这点用到了生活的每一处。

        在与会讲英语的朋友们聊天的时候，他们总会关切地问起中国的雾霾情况。早年出国的我已经不会因为别人问起自己国家的问题而觉得不高兴，但是仍然有一些戒心。但是日本友人往往以振奋的语气告诉我，东京三十年前也是这样的，空气污染很严重，导致新生儿（也就是现在的壮年）身体容易过敏，以致大家现在在春天都要戴口罩防花粉过敏。但是污染是可以被整治的，现在的东京天天都能见到可爱的蓝天，因此中国污染一定会被整治好的。这话，感觉真像一个温柔的阿姨对一个青葱的小丫头说：不要着急哦，我的一切美好，你都会有，而且会更加美好的哟。

写于2014年1月